第五章 第五章將探討津田左右吉的現代國民論與現代皇室論。首先,分析津田以文學作品為素材的國民思想研究,試圖發掘在津田的眼中,日本這個國家究竟是如何形成?以及國民在國家形成的過程中,應扮演何種角色?再者,探討津田的天皇觀──津田如何為天皇尋求一個具備現代意義、超越政治變動、又具備日本特殊性的身分?本章的重點在於,津田如何兼顧普遍性與日本特殊性的追求,而中國又是如何被當成排除的對象,貫穿於津田的國民論與天皇論中。
第一節 「民族」與「國民」
在了解津田對「國民」的定義之前,必須先處理津田對「民族」的看法,他基於科學且客觀的觀點,認為民族是以人種為基礎,自然而然形成的。
屬於同一人種的民眾佔據一定區域的土地,長期共同生活之下,也就是說,在擁有相同生活經歷之下…所自然形成的集團就是民族。屬於該集團,不僅體質相同,語言、宗教、職業、風俗、習慣…等都會相同,從而有著共通的生活感情…
津田一直反覆強調,日本這個「國家」是從一個民族的內部所建立的。從一開始,日本「國民」就是在一個民族內部自行構成的。
在我們祖先開啟了作為統一國民的生活前,有很長的一段時間,經歷著作為民族的生活。
然而,相對於明治時代到戰前的日本人類學家,津田的民族觀顯得非常獨特。當時人類學家多持「混合民族論」,認為日本統治異民族的經驗非常豐富,可是津田卻提出「單一民族說」。不過,津田並不否認,日本統一之前有異民族的存在,可是在4世紀初,日本政治統一之後,異民族就作為「國民」被吸收進來,之後,雖然和北方的異民族蝦夷有衝突,但津田認為這並不是「會動搖全體民族生活的衝突或競爭」。
(除了和蝦夷之外)日本民族與異民族的接觸機會很少,激烈的民族紛爭經驗幾乎沒有。…因此,(日本民族)並沒有養成殺伐、戰鬥的氣質。
基於上述的「單一民族說」,津田認為,日本民族的統一過程是非常平和的,且統一之後皇室與氏族保持親和關係。既然日本是單一民族國家,則同一民族不存在對立與衝突的可能。
事實上我國國民是同一人種、使用相同的語言、擁有相同的風俗習慣,且具有相同閱歷的同一民族。因此,皇室與一般民眾之間長存親愛之情。
由此可見,津田的日本民族像十分獨特,與老師白鳥、其他論者都有所不同。對白鳥來說,日本民族是文武雙全,在戰鬥上十分勇猛的民族;而「混合民族論」者則認為日本民族富有統治異民族的經驗,對於日本對外交涉給予極高的評價。反觀津田,他認為日本民族缺乏戰爭與對外交涉的經驗,是個和平的農業民族。
兩千餘年來,我們國民一直都在世界無比的皇室下生活著,維持著完美的國體…我們大和民族發展自己的勢力,同化異民族,本來的民族國家組織就越來越穩固…
然而,並不是所有民族都有能力形成「國民」,就拿朝鮮民族來說,津田認為,他們在面對中國時無法自立,反而淪為「支那思想的奴隸」;而中國民族則因為缺乏公共、集團的生活,無法孕育出「公共性」,這使支那民族無法形成「國民」。
看到兼愛篇所說的「愛人者必見愛也,而惡人者必見惡也」,墨家的主張就是基於,如果我愛他人、他人就會愛我的功利思想,如此來實現彼此的愛,也就是說,藉由「交相利」來維持人際關係的協調。然而,卻沒有公共、集團的生活,自然也無法形成公共的觀念,父子、君臣、兄弟與其他的人際關係,都是以個人與個人的關係來詳細考量的,處於僅如此思考的上代支那,完全不考慮自己作為組織一份子的公共集團,也就是說,不考慮部分對於全體、小我對於大我的愛。對於他人的愛僅僅是出於同情…
支那民族不僅缺乏公共、集團的生活,還侷限於個人對個人的關係,因此,無法將「路人」視為「鄰人」來尊重。在津田眼中,支那跟朝鮮民族一樣,都是無法形成國民的劣等民族。
公共生活情感的形成,在社會上,需要永續的鞏固組織,在該組織中,需要有機的統一,而這些都是支那民族所缺乏的…因此沒有發展出這種(公共生活)情感…支那缺乏現代意義下所謂的國民觀…人民僅是人群而已。支那人的政治思想中,透過君主教化民眾,像是一家族、或師弟等極狹小的關係拓展而成,如果要把這種思想推廣到整個天下時,他們從來沒有將多數人視作一個集團去面對,也就是說,中國的政治思想缺乏以實際上的經驗為基礎。
對津田來說,國民之所以能夠形成,是因為公共精神的存在,以及鄰人之愛的實現,基於此,津田在《文學中展現的我國國民思想研究》一書中,就不斷以所謂「公共性」的視角,來批判日本各個時代的文學與思想。
第二節 日本國民思想研究與批判
津田首先思考的是,日本這個國家是怎麼形成的。前述提到民族是基於人種,長期共同生活之下所形成的文化共同體。與民族相對的國民,則是以同一國家為基礎,共同經歷政治生活所產生的政治集團。
日本這個國家剛開始是由天皇和氏族所共同組織而成的,首先在這個範圍內誕生國民。之後,又形成武士與平民的階層,也就是說,日本這個國家的形成,是透過國民範圍的擴大,來構成它實質的內涵。
整個國家的活力來源,最初是貴族,再來是武士,最後就是平民了。津田認為,日本這種國民形成的動態過程,亞洲中只有日本才有,但是津田還是看到日本各時代的不足之處。
一、日本國民思想研究:
津田在《文學中展現的我國國民思想研究》一書中,以文學為題材,以辛辣的筆觸來描寫日本國民思想的形成過程。書中正是以津田所謂的「國民形成的動態過程」作為骨幹,依序區分成貴族、武士、平民三個時代。
首先,關於貴族時代的文學作品,津田給予極低的評價。例如:津田認為「萬葉集只是貴族文藝的產物,裡頭的詩終究只是娛樂的、遊戲的」,「不論是神代史、還是萬葉集,都看不到公共情感的表現」,此外,其他的故事文學,如:竹取物語、伊勢物語,都被津田視為「貴族的,不具國民的性質」。
透過分析貴族時代的文學作品,津田發現貴族時代的文化特徵,在於極力去模仿、學習中國的思想,因此,當時「所展現的思想與感情,大體上不是我國民族固有的事物」。對於當時政府所推行的聖德太子十七條憲法與冠位制,津田認為,這只是抽象的、中國式的禮文主義,「不契合時勢,也不契合當時的國民生活狀態」,故對津田來說,以君主本位、官府本位來治理人民的中國政治思想,完全不適合本質為「親和關係」的日本。再者,當時的文化為貴族所獨占,且貴族的活動範圍主要在都府,因而具有顯著的「都會」特色。
其次,關於武士時代文學所呈現的氣質,津田認為,主要是以「主從關係」與「恩賞利益的觀念」為基礎。
與貴族的不同在於,武士全部都是用主從關係來維繫。這不是權力的問題,而是人與人的交涉。
武士精神的基礎終究是殺伐的戰鬥精神,之所以戰鬥畢竟也是為了豪族自身的利益,武士與主人之間的關係,絕對是以恩賞的利益觀念為基礎。
若以津田的標準來看,這種戰鬥精神與主從關係,「是極為狹隘的東西,絕對不是公共的,也不是國民的情感」。就算進入平民時代,還是沒有滿足津田所期待的標準,例如:江戶時代平民掌握文化的主導權,津田對此給予高的評價,但是另一方面,看到鎖國政策所造成的活力萎縮、封建權威,以及「佔人口大多數的農民,一般都是被忽視的(被拒於文化世界之外)」,因此,「並沒有如表面上看來,全體國民生活真正的向上發展,倒不如說是成就都市生活奢侈的表象,如:裝飾的工藝品、輕浮的娛樂,隨之而來,也隱含了放縱、不健全的因子」。
在津田的國民思想研究中,另一點值得注意的是,他對異文化的抵抗。首先,關於中國文化,津田一直將中國思想文化當成比較的對象;日本文化中受到中國思想影響的部分,也被津田視為一大汙點加以批判。
其次,對於西歐文化與思想,津田十分稱頌西歐思想的普遍性。
現代日本的學術雖然是歐洲發源的事物,但這是世界的、或者人類普遍的。
不過,津田仍然反對將西歐思想文化直接移植到日本來。
歐洲的思想是歐洲的風土民族下所展開的歷史或歷史的產物,因為受到古典時代以來的傳統與基督教的影響,因此有著與日本完全不同的歷史,對於沒有受到如此傳統影響的日本人來說,就算在某種程度上可以理解歐洲思想,但總是無法融合於自己的生活。
再者,津田不論在面對中國思想文化,還是西歐思想文化,都十分反對上層階級將異文化當成「外在的裝飾」或者淺薄的「知識遊戲」,因為這些都不是國民實際生活中所產生的精神與情感。津田在論述日本文化形成的特徵時,就特別指出以下三點:(1)「受到支那文化誘導的日本文化,從一開始就具有濃厚的貴族色彩」;(2)模仿中國文化而產生的「知識主義」傾向,造成日本民族輕忽自身純粹的情感生活,由於知識與情感分裂,因而難以產生健全的文化;(3)由於日本民族喜歡學習新的事物,因此容易引進優秀的外國文化,可是外國文化一旦進入,日本民族固有的文化就停止發展。也就是說,津田認為,日本歷史的一大特色是,日本民族一直都在學習異民族的文物,可是卻缺乏自我創造。因此,這些異民族的思想在日本的權威性,甚至強大到任何人也無法對抗的地步。
津田的國民思想研究,給予貴族文學最低的評價,因為唯有文化的主導權完全下放到平民手中,才是津田理想的國民思想狀態。因此,津田藉由批判過去日本民族文化形成的態度,並且以「與外國文化對抗」為契機,希望能看到從「日本國民實際生活」中所產生的生活感情。
二、國民與公共性
津田的國民思想研究,還特別去思考「公共性」尚未發展成熟的問題。如前所述,津田曾經以缺乏公共性來批判中國民族,因而認為他們是無法形成「國民」的劣等民族。另一方面,在《文學中展現的我國國民思想研究》一書中,津田也不斷以「公共性」的視角,來批判日本自身的文學與思想。
不論是神代史,還是萬葉集,完全看不到公共情感的表現。
古今以後的敕撰集...主要探討的是愛,這並沒有什麼不可思議的,這是因為最初沒有公共情感。
究竟什麼是「公共性」,津田認為,就算是為了國家不惜犧牲自己的情感,也不能視為公共性,因為這本質還是武士思想中的主從關係。
像是對祖國的愛,國民的全體是每人同等深度、強度的感受到這種整體性,以及所有國民都感覺到跟國家融為一體,為了擁護國家不惜犧牲自己。透過這種情感,就產生真正能夠犧牲的精神。可是真正能夠犧牲的精神,在內部還是屬於武士思想的內涵,主從關係所衍生的犧牲思想。這種主從關係所衍生的犧牲思想,絕對不是所謂的公共性。
在日本文學中,津田認為只有詩人小林一茶最能展現這種公共精神。
追求親子之愛的心,是從自身出發、擴及週遭鄰人,最後擴及全人類。一茶所表現的情感就是起因於此。…他的博愛心,把人類皆視為同胞的思想,在他的作品中一覽無遺。
津田認為小林一茶是日本唯一的「愛的詩人」,小林的詩句全部都是「愛的詞句」,由此可見,津田所謂的公共性,如果從政治的層次去談,就是一種透過國家、或是某種持續性的、穩固的結合的力量,而實現出來的一種意識。從道德層面上來看,公共性就是一種社會基礎上所自覺到的鄰人之愛。這是一種「自然而然」產生的情感,不是透過形式上的禮教規範而成的。
「國民」是在一同經營「公共」生活之下,透過「公共」精神(鄰人愛)相互結合成的。津田不斷從這個觀點出發,認為日本國民思想有許多需要克服的地方。然而,津田對於日本還是很有信心的,因為日本是亞洲唯一具有「國民形成動態過程(貴族-武士-平民)」的民族,因而具有公共性成長的可能,雖然這種公共性的成長是非常緩慢的。反觀中國與朝鮮民族,不僅欠缺政治上的統合,也缺乏鄰人之愛,這種欠缺鄰人之愛的社會,不論如何都會淪落為權威主義的思考,人民之間彼此都不關心,以及殘虐彼此。
然而,當津田又回過頭來觀察當時的日本社會時,才發現現實不是如此。
我對於現在的社會與政治狀態,感到非常的不滿,必須要強烈要求改革現狀,這種陷入分裂的社會與政治狀態,已經嚴重壓迫到國民的生活,我們國民就是對於官僚政治、軍國主義、資本家的跋扈態度,由衷感到痛切的嫌惡與不滿。
在津田的心中,這本來應該是一個整體的國民,可是當時卻不斷展開深刻的分裂與對立。究竟要如何產生這種「整體」的國民?如何讓國民把國家與自己視為一體?津田認為,一個民族就是一個國家,為了要全面實現以「鄰人愛」為基礎的公共性,就必須與官僚政治、軍國主義、資本家的跋扈作個決斷,且過程中,並不是將異質事物拉向自己,而是天皇所喚起的一種親和感。
第三節 現代皇室論
如前所述,津田十分重視「從國民生活中」產生出來的思想與情感,而最能夠展現這種國民思想的,就是尊皇情感。津田在《文學中展現的我國國民思想研究-貴族文學的時代》一書中,一開始就表達自身對「尊皇情感」的確信:
無論國民生活的狀態發生什麼大變化,尊皇愛國的思想從古至今都沒有改變。…不用說,尊皇心就是自從我國國民把皇室作為皇室來景仰以來,就一直存在的。而尊皇心與愛國心是一致的,且尊皇心與國民實際生活密切相關,天皇作為國民活動的中心與國民精神的象徵(国民的精神の生ける象徴),…。尊皇之心是古今一貫的,其思想內容也不會隨時代變遷。
由此可見,對津田來說,因為日本為島國,缺乏受異民族侵略的經驗,且日本民族內部很少紛爭,天皇並不需要用武力來統治人民,人民自然對天皇懷有敬慕之情,因此,尊皇心是國民實際生活中「自然而然」形成的,也就是說,日本的天皇制「並非人為的」。再者,天皇的存在價值在於,作為民族精神的統一體,是一種象徵,因此不具備特定的人格性,且「國民」才是真正的主體。此外,無論現實的政治經濟如何變動,都不會動搖天皇的存在價值,因為天皇制具有順應時勢變化的特性,這種具有包容性、適應性的天皇存在,自然被津田視為與外國文化對抗的國民精神。
津田的天皇觀正反映出他獨特的歷史觀,即在不斷改變的歷史情境中,「如果真有什麼不變的事物,就是它會順應生活型態的改變,而去改變它的思想意義」換言之,要具備永恆的存在價值,就必須擁有適應特定時代要求的自我變革能力。因此,津田藉由去除天皇制的「人為性」,重新回歸到日本所處的環境與民族的「歷史」與「生活」中,去尋求天皇之所以存在的「自然」原因,以解決天皇制的存續性問題。
津田研究國民思想的初衷,就是要強調日本民族的特殊性。那個時期的津田,強調日本是和平導向的民族,在日本特殊的民族性與生活環境之下,人民自然而然產生「尊皇之情」。這種「健康的」的津田天皇觀,雖然一直若隱若現於津田的記紀批判與國民思想研究中,可是礙於時局,津田在戰時反而有意識地壓抑自己關於天皇的發言,因為當時的政治潮流,無條件地把天皇視為最高價值,國民則是作為天皇的從屬、毫無任何主體性,津田為了斷絕自己與這種天皇論的關係,因而只將天皇制隱身於國民思想研究中,作為與中國文化、朝鮮文化…等「異文化」相互對抗的日本國民精神。
然而,到了戰後,民主主義思想所伴隨的「天皇制廢止論」,讓津田不得不站出來與之對抗,對津田來說,當時的民主主義只不過是以西歐為模範移植過來的政治思想與制度,毫無批判地接受外來思想,是津田絕對無法容忍的事。因此,津田發表了一連串擁護天皇制的文章,在〈建國的事情與萬世一系的皇室的由來〉一文中,針對天皇制與民主主義之間的矛盾,提出他的看法:
國民深愛著皇室,就是這份愛,它才是民主主義最徹底的樣貌。無法深愛皇室的國民,在這點上面,已經說明了,他們缺乏實行民主主義的能力,就是這份對皇室的愛,它是一種使我們通往世界的人道精神的最大展現。
對津田來說,正是因為國民發自內心對皇室的愛,皇室才可以在現代國家與現代國民生活之中的找到合適的定位,使得皇室永遠美麗、永遠安泰,並因而確立皇室永恆的力量。這種國民對皇室的愛,不僅具有「人道精神」的世界性,也同時包含了「民主主義」的精神,因此,天皇制與民主主義並不是相互矛盾的,在這裡我們又可以更加確信,津田十分強調天皇觀的包容性、柔軟性,不同於法西斯主義時期的天皇觀,具有排他性與獨斷性。
戰後津田所要對抗的異文化,是西歐的民主主義,「尊皇之情」又再度作為國民精神的展現,以強調日本國民與天皇之間特殊的精神融合。這又再度反映出津田理想的「尊皇之情」,是從日本國民內在生活中自然而然形成的,它不是透過政治宣導、教育統制等人為的力量就能催生的,因此,它可以超越各種政治型態,作為國民的精神支柱,持續地存在著。
因此,從記紀批判以來,津田一直試圖論證,支配階層的天皇觀與國民無關,反之,津田所擁護的天皇,是以國民內部所形成的「尊皇之情」為基礎,一種與政治無關、且作為「精神權威」的天皇:
家康的本意是,將朝廷作為一種禮儀之府來尊崇,置於一種與實際政治沒有交集的地位,也就是說,事實上,一旦有事的話,幕府負政治上的全責,皇室不會受到任何的牽累,因此,結果上來看,這種思想方式會使得皇室的地位很安泰。
為了要(展現)國體的觀念,今日的立憲政體是最能活化國體的,也就是說,可以從立憲政體作為出發點,去發揮國體的真正精神。
戰前的津田,給予明治立憲政體高度的評價,反之,對於天皇主權說,則給予嚴厲的斥責。然而,津田在戰後面臨「西歐民主主義」所伴隨而來的「天皇制廢止說」,因此轉而傾向於,他本來所排除的,在政治上擁立天皇的態度。
皇室相對於實際上的君主(實際掌權者)來說,皇室是處於弱者的地位,他只能因應時勢去順應當時的政治型態,可是給予處於弱勢地位的皇室尊重,具有重大的意義,意即皇室代表的是精神的權威。在這裡要注意的是,我所說的精神的權威,不是從政治權力分離出來的宗教權威,而是無論何時,他都是整個日本國家的政治的統治者的權威。
由於津田戰後積極發表擁護天皇的文章,以致於有些學者認為津田有思想轉向,如:家永三郎在比較完津田戰前與戰後的文章之後,認為津田戰前是「勇敢挑戰正統史觀的人,戰後卻敵視戰後的科學史學,並意圖強行復活皇國史觀,賦予天皇權力,這就是思想家津田左右吉的悲劇的縮影」。家永三郎之所以會得出上述的結論,有一部分原因是,家永是戰後所培養出來的後進青年,因此,與家永處於同一年代的年輕人,都很難理解作為「明治人」的津田的一貫性。另一方面,津田在戰前不斷批判當時日本軍部所提倡的「大東亞共榮圈」,故相對於當時的社會而言,津田是左派;可是到了戰後,整個日本社會都轉向左派,共產主義政治勢力不僅組織性地展開「天皇制廢止論」,國際共產主義運動還意圖在亞洲形成聯盟,津田面對外在環境的改變,轉而高唱擁護天皇制。而身為「堅定的」社會主義者的家永三郎,自然十分推崇戰前的津田,給予戰後的津田負面評價,正是因為家永用一種「堅硬的一貫性」去看待津田,才會產生思想變貌的結論。
其實津田向來就不是任何主義的信徒。他一開始就選擇了一條中間路線,津田所批判、對抗的對象,會隨著外在環境而改變;對津田來說,唯有以「對抗」、「批判」為契機,日本才能保有自身的特殊性。
津田戰後所要對抗的,不只是西歐民主主義,還包括國際共產主義運動,因為當時的蘇聯、中國和北朝鮮…等國家意圖在亞洲組成聯盟,以對抗歐美,津田自然反對這些國家的作法,他自始自終都認為,日本應該走自己的路。這和津田戰前反對一個亞洲的初衷相同,當時他認為日本應該以歐美為目標,更加現代化、民主化與自由。
再者,津田也一直以「與外國文化對抗」為契機,希望能看到從「日本國民實際生活」中所產生的生活感情。對於津田來說,「尊皇之情」是國民內發的情感,具有超越政治、經濟變動的永續性,因此,最能夠代表日本的民族精神;在面對中國、朝鮮等異文化時,天皇的獨特性在於「親民」,因此日本民族自然對天皇懷有敬慕之情,天皇同時也代表著日本民族的精神權威,限於「非政治的領域」;在面對西歐的民主主義時,天皇的獨特性在於「日本國民對天皇的愛」,天皇不僅作為精神的權威,也同時代表著日本政治統治者的權威。
總而言之,在記紀批判的寫作時期,津田透過對記紀神代史的現代翻譯,找出天皇在現代國民中的位置,以賦予天皇現代的、世界性的、普遍的意義;在國民思想研究的寫作時期,津田從日本特殊的民族歷史、生活中,探尋天皇存在的必然性與特殊性。因此,津田的天皇觀體現了他最深沉的期待──一方面,從日本民族思想中,理解出通往世界普遍性的意義,另一方面,找尋日本文化真正意義,關注「油然而生的國民感情」,以保有日本的主體性。
小結
從第四章開始,我們藉由探討津田的記紀批判,來呈現出津田國體觀、國民觀、天皇觀的萌芽過程。在記紀的寫作時期,津田提出「官人述作論」,認為記紀神代史的作者為宮廷之人,目的是為了說明皇室的由來;可是津田並沒有因此否定記紀的存在價值,反而從記紀神代史去了解神話形成期的政治生活;津田進而發現,在國家形成的初期,氏族是處於現在國民的位置,因此,當時皇室跟氏族的關係,就是現在皇室跟國民的關係。皇室只是所有氏族中的「宗家」而已,他跟中國那種只靠「血緣關係」以及「權力壓迫」,使別人服從的情況完全不同,畢竟日本皇室和同胞本是一體,皇室只是這些同胞的中心點而已。
透過以上的理解,津田重新去詮釋神代史,賦予記紀具有現代意義的新精神。津田所謂的神代史新精神,是將皇室視為一種「國家整合」的機構,在國家形成初期,氏族是處於現在國民的位置,所以理論上來說,當時皇室跟氏族的關係,就是現在皇室跟國民的關係,在這裡天皇不僅不是神,也不是政治上的領導者,而是作為日本民族的「國民結合的中心」與「國民精神的象徵」,即使津田本來批判記紀神代史為官廷之人所作,內容也只是說明皇室的由來,因此,根本不是國民的理想,也不是國民的敘事詩,可是經過津田所進行的現代翻譯之後,他已經為記紀注入「國民的新的理想」。
依照津田所思考的方向,天皇和國民的關係,不是一種壓抑的權力關係,這和中國的「家族國家論」完全不同,家族國家論中的家長相較於其他成員,家長有絕對的權力,成員是根本沒有任何力量的。反之,天皇和整個國土、全體國民是來自同一個起源,因此他們是從同質的民族內部,自我成立一個國家;日本的氏族(國民)是一個自立的單位,只是因為某種自然的親近感,心生「尊皇之情」。
在日本國民思想研究中,津田認為,日本國家的活力來源,最初是貴族,再來是武士,最後就是平民,這種「國民形成動態過程」是中國、朝鮮…等劣等民族所沒有的。然而,當津田觀察過去日本民族文化形成的態度時,發現日本民族一直在學習外國文化與思想,卻沒有好好發展自身的文化,而且文化的掌控權一直沒有完全下放到平民手上。因此,津田進一步提出,要發展出具有日本獨特性的文化,就必須形成擔當此重責大任的國民;而國民的形成有賴「公共性(鄰人愛)」的實現。
津田十分重視「從國民生活中」產生出來的思想與情感,而最能夠展現這種國民思想的,就是日本國民對於天皇的情感──「尊皇之情」。在這裡,天皇僅作為民族精神統一的象徵,而不具備肉體性或特定的人格性,唯有如此,日本國民對於天皇的情感,才會超越物質利益的顧慮,不同於津田於《文學中所展現的我國國民思想之研究》中所論述的貴族時代與武士時代精神。這種能夠順應社會變動的天皇存在,正是日本文化用來對應外國文化的優點。由此可見,為何津田在戰前幾乎沒有針對天皇的公開發言,那是因為當時的政治潮流,無條件地把天皇視為最高價值,而國民作為天皇的從屬、毫無任何主體性,津田自然想斷絕自己與這種天皇論的關係,因此有意識地壓抑自己關於天皇的發言。
但是戰後,津田卻發表了一連串擁護天皇制的文章,這是因為戰後民主主義思想所伴隨的「天皇制廢止論」,以及戰後國際共產主義運動,讓津田不得不站出來與之對抗,對津田來說,當時的民主主義只不過是以西歐為模範移植過來的政治思想與制度,毫無批判地接受外來思想,是津田絕對無法容忍的事;而戰後的國際共產主義運動,提倡在亞洲建立與歐美對抗的聯盟,這對一直要求日本要走自己的路的津田來說,也同樣需要批判。因此,津田面對戰後的情勢,再度回顧《文學中所展現的我國國民思想之研究》所關注的問題──反省日本人形成文化的態度;在學術研究上,探討皇室歷史的由來;再度強調天皇的存在,是一種出自日本特殊風土、超越政治變動的精神權威,也同時代表著日本政治統治者的權威。
綜觀津田整體的研究,如何兼顧普遍性與特殊性的追求,是津田不斷思索的課題。津田認為,唯有「日本文化的世界化,日本文化的日本特質才會開始顯現出來」,因此,他選擇峻別、批判中國與朝鮮,期待日本往世界文化的道路前進;並且將天皇從「人工的」、先驗的、神話的記紀神代史中解放出來,從日本民族獨特的生活與歷史中,尋找天皇在現代國民中的位置──「國民結合的中心」、「國民精神的象徵」;戰後為了對抗西歐民主主義、國際共產主義,使得津田擁立天皇的態度,變質為具有政治意義的攻擊姿態。。
對津田來說,天皇雖然逐漸具備普遍性的意義,可是天皇終究脫離不了他所處的日本歷史與環境。津田對天皇的擁立,在根本上包含了這種原理性的矛盾,可是津田卻同時肯定特殊性與普遍性的共存。這反映出津田思想中最深沉的期待──一方面,從日本民族思想中,理解出通往世界普遍性的意義,另一方面,找尋日本文化真正意義,關注「油然而生的國民感情」,以保有日本的主體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