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梦幻/梦幻的女人
——对易卜生戏剧创作转向的阐释
朱洪祥
( 盐城师范学院 外国语学院 江苏 盐城 224001)
摘要:亨利克·易卜生是个极度自我矛盾的人,他的每一部剧本都是对前面一个或者几个剧本的修正或者反驳。《海上夫人》被认为是他戏剧创作中的又一次转向,对于这个转向人们常常会有不同的理解。这个转向应当是指他的创作重心从描写人与外部环境的冲突转向通过对人物内心世界矛盾的描写来反映人的心理历程,是对他此前写作的“扬弃”。
关键词:亨利克·易卜生 《海上夫人》 文学转向
1888年,在庆祝自己的60岁生日之际,亨利克·易卜生出版了《海上夫人》这部戏剧。在给他的出版人的信中谈到:“它标志着我已找到了一个新方向。”[1] P186这被看作是易卜生的戏剧创作的第二次转向。这个转向被理解为在该剧中他更多地使用了象征手法。这种理解是有待商榷的。首先,易卜生向来不认为他在创作该剧时刻意地使用了象征手法。他本人曾说过:“人们硬加给我的什么奥秘和象征一类的东西真是千奇百怪的……难道他们不能好好地去阅读我所写的作品吗?我写的只是人。” [2]P187其次,虽然他使用了象征手法,但《海上夫人》中的象征手法的使用较之于他此前的其他剧作并没有显著增加。即便是在他以前的“社会问题”剧中也曾大量地使用了象征手法。因此,这个转向不应当被理解为他越来越多地使用了象征手法。那么,这个新方向到底是什么呢?
一
要回答这个问题,首先,要考察这个转向产生的背景。在易卜生以往的“社会问题”剧中,往往是笔锋犀利,主人公经常最终会选择毅然绝然地离开原有的环境,如娜拉和斯多克芒等人在戏剧的结束时都做了这样的选择。从生态学的角度来看,这一时期,他是用浅层生态学的观点来处理人与外部环境的关系。当人与周围的环境发生矛盾时,人就应当与外部环境作坚决的斗争。一旦斗争失败就会选择离开原有的环境。但是,娜拉和斯多克芒等人离开原有的环境后又该往哪儿去呢?他却无法回答。连他本人也感叹:“我只负责提出问题,不能给出答案。” [3]P380以这种方式来处理剧情的结局,常常引起人们的批评。随着年岁的增长,易卜生有关人生的思考和感悟也更加深刻。他开始怀疑这种个性反抗的可行性,怀疑个人理想能否实现。
在这种情况下,易卜生对自己的写作进行新的转向。首先,表现在他的观点从浅层生态学转向深层生态学,他认为不应当让环境去适应人,而是人去适应外部环境。他认为人去适应环境的同时应当有自由选择的权利,但这种自由并不是无条件的,人应当承担相应的责任。另外,他的写作客体也从人与外部环境的冲突,转向揭示人物精神世界的矛盾,来反映人的心理历程;从揭示社会问题,转向刻画个体的内心世界。在《海上夫人》中,易卜生对人物复杂的心理历程进行细致的分析,描写了少妇艾梨达成功地走出病态心理的过程。
剧情一开始,气氛就紧张,而又压抑。房格尔医生的两个女儿,博列得和希尔达,瞒着继母艾梨达,偷偷地为故去的生母过生日。女主人公艾梨达,更是惶惶不可终日,心事重重,生活在不快乐当中。这与她的童年生活有关。童年的艾梨达生活在海边,作为灯塔管理员的父亲不可能有太多的时间来照料她的生活。因而,她生来就是以海为伴,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其实,这也是易卜生本人童年生活的写照,小时富裕的家境,父亲的娇宠,养成了易卜生的桀骜不驯的性格。后来生活的变故改变了原有的生存环境,压抑的新环境和自由的本性常常发生冲突。易卜生的剧作是有深度的自传体的。他说:“我所写的一切东西即使不是我本人的亲身经历,也是与我的阅历最密切相关的事情……” 他的剧作反映出“自我解剖”的过程。[4]P3
艾梨达为生活所迫嫁给房格尔医生做续弦夫人。从海边来到这个封闭的海滨小镇,这里居民少,人们彼此认识,毫无隐私可言,庸俗且无聊。唯一让人兴奋的新鲜事物就是每年夏季会有游客来此观光,但也就是做短暂的停留,便又匆匆离去。少女时代的艾梨达曾和水手庄士顿将两个人的戒指串在一起,抛入海中,以示海婚。不久,庄士顿因为不得已的原因杀死船长,而远走他乡。他分别在美国、中国和澳大利亚给艾梨达写过三封信。从收到他的第一封信起,艾梨达就明确地告诉他她将不再遵守婚约。有一段时间,她几乎忘了庄士顿,她嫁给了房格尔,并且有了孩子,可是孩子出生三个月后便夭亡了。艾梨达感觉到她从孩子的眼睛里看到了庄士顿的眼神,从此勾起了她对庄士顿的回忆,想起他们之间的婚约。脑海中时常出现对大海的渴望,心中时常感到有一股来自海上的力量在吸引她。这位年轻的少妇觉得庄士顿随时会来接她走,带她离开此地去过一种新生活。这样,是随庄士顿离开这里还是留下来,便成了她心中不解的结。此时,她的人格已经分裂为双重人格,一个是想离开的艾梨达,另一个是想留下的艾梨达。这种两种人格的冲突,使她无法和房格尔再做夫妻。
二
在剖析她心理冲突的过程中,易卜生描写了三个人的梦想。首先,他描写了怀有远大抱负,不甘平庸,决心成为艺术家的凌格斯川的梦想。他要到南方去成就他的事业。在走之前,他要求博列得在他不在的时候想念他。凌格斯川认为这种想念有助于他的事业,但他从来未想过要娶博列得。他只是想让博列得成为他艺术的祭品。凌格斯川是一个浮士德式的人物。因为浮士德希望把他的自我与别人的自我结合,以克服他的孤独,从来不去考虑别人是否同意这种共生。[5]P401当希尔达问他她穿浅色衣服好不好时,他的回答说:“很适合我的脾胃。”可见他是一个极端的以自我为中心的人。像他这样的人在易卜生的早期作品中是常见的角色。他们以自我为中心,不去与四周的环境形成共生,最终的结果只能是被环境淘汰。他一方面要博列得在他不在的时候想念他;另一方面又认为等他事业成功的时候,博列得已经太老,配不上他。就凌格斯川而言,首先是他身体上的疾病,使他将不久于人世。即使是身体上没有疾病,那又能怎么样呢?他只要博列得在他不在的时候想念他,这种柏拉图式的精神之恋注定是不会有结果的。当阿恩霍姆向博列得求婚时,在现实面前博列得很快就把他抛到九霄云外,和阿恩霍姆携手而去。
阿恩霍姆此行的目的就是娶博列得为妻。在他看来博列得年轻貌美,就是他想要的。博列得的梦想是能够出去见见世面,过着不依赖旁人的安稳日子。虽然她不爱阿恩霍姆,嫌他的样子太老,而且不久就会秃头。但是,他能提供她所想要的物质,他愿意为她付出一切。这样,为了自己的梦想她就接受他的求婚。于是,在他们之间自然地形成了生态上的共生:博列得以年轻貌美实现梦想,阿恩霍姆也以他的物质条件从博列得那里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爱情。
艾梨达的梦想就是对大海的期盼。在这部作品中大海是自由的象征,对海洋的向往和热情,被看作是对自由的向往。因此,艾梨达的梦想和博列得的梦想是一致的,都是对自由的渴望。艾梨达几乎天天要泡在海里才能得到心灵的宽慰。她的肌肤要和大海接近,她才会感到片刻的安宁。这种与肉体最接近、最直接的需要,是完全个人化的,是对利己的“本我”的满足,可以释放机体的能量,使人消除紧张和疲劳。当艾梨达泡在海水时,她完全沉浸于“本我”之中。当她上岸之后,她必须重新回到现实的环境之中,抛弃本我的梦想,按照社会的规范和习惯来约束本我的冲动,此刻她的内心处于一种压抑的状态。思想最初的活动就是先区分真伪。她发现了在她和房格尔彼此相爱这层脉脉温情虚假面纱掩盖下的婚姻的实质:这是一宗交易。艾梨达认为她和房格尔生活在一起,并非出于自愿而是一种交换关系。房格尔死了老婆,耐不住寂寞,想找一个续弦太太;而她本人那时“孤苦伶仃,还在毫无办法的当口。”于是她接受了这桩交易。尽管她想要的东西房格尔都给了她。然而,问题在于,她走进这个家门并非出于内心的自愿。所以,她觉得她和房格尔医生的婚姻是不道德的,是对“本我”的背离。因而,受到了“超我”的谴责,使她的“本我”倍受煎熬。
三
易卜生认为,艾梨达作为人是认识世界的主体,应当把自己的意志与周围的环境相和谐,才能解决她的内心矛盾。主人公的名字叫艾梨达,是一艘船的名字。在她的故乡,牧师叫她“Hedningen”意为异教徒。她从小生活在海边,过着无拘无束的生活,她的父亲是灯塔管理员。现在她嫁靠近海峡的一座小镇,成了房格尔太太。虽然丈夫房格尔是医生,有一定的资产,但是她不能适应生活环境的变化,找不到幸福的感觉,既不能与房格尔同甘共苦,也不能在家庭生活中同房格尔及她两个继女亲密无间。艾梨达与房格尔是两种不同的习性的代表。艾梨达生来就属于海,更多地具有一种来自海洋的野性。嫁给房格尔以后,她的精神日益不振,终日靠洗海澡来自慰。而且,这儿的海水似乎也与她家乡的不同。她常说:“这儿的水从来没有凉过——老是那么不冷不热的,一点劲儿都没有。哧!这儿海峡的水有毛病” [6]P240
她到这儿以后就对这里的环境按自己的意志进行了改造。要房格尔为她建造避暑凉亭。她把这个避暑凉亭作为自己的领地,房格尔的两个女儿从不到这里来,她们和艾梨达讲话时,只站在廊下。所以,这里成了她独自享有的地方,她每天多半时间都消磨在这亭子里。但这并没有使她的情况好转。面对这样的环境,再加上出生仅三个月的孩子的夭亡。使她想起初恋情人庄士顿以及她们之间的婚约;使她产生了逃离现状的念头。而且这种想法挥之不去。如何解决这个问题呢?
在易卜生的以前的“社会问题”剧中,总是希望周围的环境要适应人,以人为中心。他甚至于认为真理会掌握少数人手中是对的,少数人总是对的。试图让多数人去适应少数人。在这部作品中,易卜生以巴利斯泰这个语言上有障碍的人作为自己的代言人。为了适应变化的生活,巴利斯泰努力使自己成为多面手,他是画家,还是导游,同时教别人跳舞,给人家剪头发,卷头发。他认为在这样的小镇上,一个人不能不适应环境,多搞几个手艺。巴利斯泰作为配角,出场次数并不多,但他却是易卜生的忠实的代言人,他反复强调人能适应外部环境的观点。正如巴利斯泰所说:“美人鱼离开海就得死,人却能应适——适应他们的环境”。 在这部戏中,易卜生还描写了老鲤鱼这个细节。水池虽然小,不能像在大海中那样自由,但生活在其中的老鲤鱼,由于适应了这样生存的环境,同样可以自由自在地活下去。
四
弗洛伊德认为本我、自我和超我这三重人格必须保持平衡与和谐。否则,人的心理就会出现障碍。艾梨达的问题就在于本我和自我发生冲突,失去了平衡。表现为本我渴望的自由在现实中无法实现,同时超我又对自我进行约束。艾梨达要求房格尔给她完全的自由,让她在房格尔和庄士顿之间自由地进行选择。其实,这是对她不完美的婚姻形式的补赎。当房格尔真地给她自由选择权时,她毫不犹豫地投入房格尔的怀抱,要求房格尔对她进行保护。房格尔此前也要求保护艾梨达,但那是他在单方面地行使男权。因而,那种保护与艾梨达的心里对自由的要求是背道而驰的。如果男人根据他们自己利益制度,和为维护自己尊严的法则来判断妇女的作为,那就势必导致悲剧。[7]P254同样的保护,这次却是艾梨达自由选择的结果,所以具有不同的意义。
在易卜生的剧本中,没有一部内容像《海上夫人》这样集中在一个女主角身上,配角只是被用来调动观众兴趣。主人公艾梨达的分裂的人格,使她表现为两个人。一个是生活中的艾梨达,一个是白日梦中的艾梨达。弗洛伊德认为精神病和白日梦的共同的心理机制是妄想,妄想既出现在精神病人的意识中,又出现在正常人的梦中。妄想产生于人们被压抑的情感和欲望。所以,梦与幻想同出一源——被压抑的情感和欲望。[8]P400该剧中,这种被压抑的情感和欲望就是对人的自由发展的渴望。艾梨达的白日梦说明她最渴望的东西就是自由。在《海上夫人》中,易卜生除了描写这种强烈的“生命本能”对自由的渴望以外,还描写了本我中的另外一方面,即“死亡本能”,又叫做“死亡欲”。
和《玩偶之家》中的兰克医生一样,凌格斯川也使我们想到死亡。死亡的感觉——不管它是作为浪漫色彩的姿态,抑或是弗洛伊德的“死亡欲”。三个人女主人公的死亡欲念的痕迹在凌格斯川的映衬下显得愈加明显。艾梨达是垂死的美人鱼。博列得觉到自己终日消磨在家务中的生活,就像那条既缺乏生气又无可奈何的老鲤鱼的生活一样毫无价值。[9] P390希尔达希望衣服从脖子到脚都是黑色,后头拖着一幅长黑纱,把自己装扮成一个年轻的、美貌的伤心寡妇,或者是一个给未婚夫服丧的女孩子。希尔达认为这种形象很激动人。[10] P324由此可见,整个剧中充满死亡的阴影。怎么样把这三个女人从她们的“死亡欲”中拯救出来呢?
从男人的角度看,社会的、法律的和经济的优越地位使得他们的配偶失去了自由选择的权力。[11] P30艾梨达和博列得都面临着这样的命运,她们的婚姻都有或多或少的无可奈何。希尔达将来的婚姻也很可能会重演这一幕。当房格尔看到艾梨达病得很重的时候,他决心为了艾梨达放弃自己的一切。首先,他准备放弃现有的住处,放弃的自己的事业,搬到海边去住。当他知道他行使夫权是导致艾梨达心病的原因时,他决心放弃夫权,给艾梨达重新选择的机会。由此可见艾梨达和房格尔的两种不同的人格。艾梨达的人格是专横的,除了它本身,不容忍其他存在。房格尔则是另一种人格“人们将通过它得以改邪归正”。 [12]P392这是一种古典和基督式的人格,房格尔是古希腊戏剧中的英雄人物的再现。他忍受着难以想象的痛苦,忍受着艾梨达那种着魔似的盲目迷乱。他的忍辱负重和自我牺牲的精神使艾梨达最终战胜“本我”的侵淫,成为一个心智健全的人。从而用自己的理智选择和房格尔生活在一起,共同承担生活的责任,放弃自白梦,控制本我,实现本我,自我和超我的和谐。由此可见,艾梨达最后的选择实际上是对本我的控制,这表明自由概念本身具有形而上的无限性和形而下的有限性双重性质。也就是说“人获得绝对自由的前提是将外在于自我的一切否定掉,但实际上人无法超越特定的历史文化条件,这等于在肯定人定自由的同时,又将自由套入有限的境遇。所以这种在不自由中的自由已经是一种深层次意义上的自由”。[13] P312
房格尔大夫在精神上释放了他的妻子。他这样做,既解放了艾梨达,也拯救了他们的婚姻。易卜生认为问题的关键不在于选择什么样的道路,而在于选择自己道路的权力,人只有在享有精神自由的情况下才会有生气,才能从死亡的阴影中走出来。也只有这样,才能把这三个女人从她们的“死亡欲”中拯救出来。
五
作者生活的环境无疑也对该剧的创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挪威地处欧洲的边缘,人口稀少,山脉蜿蜒,森林茂密,森林中环抱着宁静的湖泊,陡峭的山崖下海浪汹涌澎湃,这种环境使人们创造了许多关于海妖水怪的传说,以谣曲的形式到处流传。这些北欧叙事谣曲对易卜生描写庄士顿这个形象产生了明显的影响。剧中,艾梨达和庄士顿把两个人的戒指串在一起抛入大海,进行海婚,作为他们的结婚仪式。这种海边独有的宗教习俗,并不为大陆上的人认可。他每次和艾梨达在一起时只谈大海,不谈其它的任何事情。其实,艾梨达对他并不了解,甚至于不知道他是否真的叫庄士顿。他出现两次,只是叫艾梨达跟他走。至于去哪儿,干什么一概不知。他神秘地出现又飞快地消失在茫茫的大海中。甚至于艾梨达可以从死去的孩子的眼睛里看到庄士顿的眼睛。这些都使得易卜生笔下的庄士顿具有海妖般的神秘。使《海上夫人》这部戏剧蒙上了神秘的面纱,加强了悬念的气氛,从而使该剧的艺术性更强。
剧终时,和娜拉以及斯多克芒毅然绝然地离开原有的环境不同的是,艾梨达选择留下来。在这“去”“留”之间,体现了易卜生思想的巨大转变。虽然艾梨达和房格尔之间的婚姻最初并没有爱情,但是一旦房格尔给了艾梨达自由选择的权力,艾梨达也就愿意担负相应的责任,愿意留下来照料房格尔和他两个女儿。在创作手法上转向人物内心的刻画,使人物的内心矛盾与冲突成为作品的主线,人物之间的冲突退居次要的地位。这成为他戏剧创作的一个新的转向。其实,艾梨达要战胜的不是别的,而是她自己潜意识中的“本我”。